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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 

我是很久没写过小说的人了,写惯了口水腔的口吻,遇到需要一点描绘性的,就突然不知该要怎样表达。更何况,用“我”来写小说,于我更是极棘手的事。
 
我本是预计这个月初的头一天回家的。之前去了某地办公差,再之前生过一场小病,跟家里也有过些别扭事。可在旅途中我却是很强壮,不,也许该叫是精壮,一个人住外头,就得又精又壮,少了哪样都不行,否则就是工作能力低下。
 
大约是坐了六七钟头的火车,恰是那种颠簸半途又瞌睡半途的距离,待下车时,天还没彻底转凉。我拖着半箱没怎么穿过的衣服,(另外半箱吃食,毫无疑问,在路上就被消灭了)抖抖嗦嗦地上楼掏钥匙。现在想来,我颤抖,应当是为了归家的激动,毕竟我在回家前已自认设法搞定了曾对我冷战的母亲。此时只要门一开,凭她再是跟我大吵大闹过,总也是会笑脸迎人的。
 
门缝里传出说笑声,客厅的灯光打得又白又亮,母亲坐在桌前笑,她身边的那位疑似前同僚的女人也在笑。背门坐的那人有点谢顶,却没有发福的迹象,我估量他应是那女人的丈夫,然后是侧坐着的一个男孩子,听到门边的悉索响动,转过脸来看我。
 
我大约也看了他几秒钟,在那极短的时间里,脑里只闪过两个念头:父亲呢?祖母呢?
 
我惶恐地发现自己最企盼的两个人都不在场,而在场的人,却没法跟我交流久别重逢骨肉亲情。
 
我总不能说:“咦?万圣节早过了,圣诞还没到,你们也不像是什么洋派人,这来做啥的?”我只能说:“阿姨好啊,来吃饭啊?”另两人不认识,母亲不先介绍,我是不好先开口的。在应酬客人的问题上,我该客套的地方不会客套,该拘谨的时候也不懂拘谨,总是将话颠倒着说,还总说得一塌糊涂。
 
母亲就说:“赶紧进去换衣服,马上就开饭。”我默默遵命,将行李都暂搁在玄关口,进去脱了大衣以后就出来坐下,正好是坐那男孩子的对面。我心里大抵是知道这家人来的意思的,等母亲介绍的时候补了一声叔叔,还有一人是不用喊的。
 
吃饭时彼此相安无事,唯有听他们说几个不够和谐的笑话时,我略笑了笑。母亲曾说我羞涩微笑的时候是顶好看的,我却是很久没尝试过羞涩情绪的人了,但微笑还是会的,只是不太持久,很容易笑着笑着又再次走神,便又不笑了。
 
清理餐桌时候,我起了退场的心,不论是去玩电脑还是补眠,都比坐在这里有益我身心健康。于是我告辞:“我要进去了,叔叔阿姨你们多坐一会儿。”母亲登时板脸,却又突然堆出笑容:“再坐坐嘛,你也没什么事。”
 
看来她也没有再跟我吵一架的兴趣,我稍稍放宽心,尽量温和地说:“爸爸跟奶奶呢?”
 
她说:“你爸不在,你奶奶去你小姑家了。你二姑家装修新房,旧的、不要的东西都放我们家里,我说不要的,你奶奶还非要留着留着。堆得她房里都成什么样子了?”二姑家的表兄圣诞前夕要结婚,这我是知道的。我母亲对二姑不满,痛恨她来跟祖母要了很多钱,又问父亲借了很多钱,这我也是知道的。我还知道,凭祖母的高龄,是不会一个人跑小姑家去的,要去,也是母亲送她去的。
 
我有撒腿逃跑的冲动。我就说:“我去看奶奶。”母亲反问我:“你看她做什么?”我心里就想:她是我奶奶,我看她我天经地义。不看她,难道我还看你那个专程来家里吃饭的朋友啊?
 
我坚持说:“我去看奶奶了。”没听说一回来不给看亲人,反倒硬逼我看生人的。当时我觉得自己很有道理,就当机立断地要出门。后来回过头想,觉得自己也不过是想逃避现实而已,谈不上有多想见祖母的冲动——在这一点上,我至今深感惭愧。

(二)

大门碰上的时候,母亲一直在吼:“出去了就不要回来!”我几乎是落荒而逃,实际也就是那么回事,在跟她交战了几回合后我就败下阵来,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。也不知是为了什么,可能是人逃跑的时候总要抓着点东西保命,那一瞬间,我决定带那只跟了我半个月的行李箱一起走。它正好就在门边,我拖了它就极顺手顺脚地跑了。
 
跌跌撞撞地下了楼,我也没怎样愤怒,更没什么义愤填膺满心委屈的实感,还一直在想:那男孩子生了张好生清秀的小长脸,很显女气。可惜我是极女孩的典型了,恐怕欣赏不了这种美。我恶毒地想着,自言自语说:“这种时候就该召唤传说中的门当户对温柔攻了吧?”一摸身上口袋,没带钱包,甚至连公交卡都没有。我决心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没有的,便在行李箱里使劲捞,最后在夹缝中捞出了几枚硬币。
 
从我家去小姑家,是一辆城中巴士几站路的路程。到她那时,天黑咕隆冬的,我不记得门牌,又没有她的号。我只能打电话给父亲,让他告诉我小姑的地址。父亲说:“你到小区里的麻将馆门口等我。你奶奶不太好。”我顿时有一种悲凉感,鼻尖上又冷又酸。在麻将馆门前蹦跳着驱寒时还一直酸,酸到最后鼻涕下来,父亲就来了。
 
他一点也不像个为外甥帮忙一起办喜事的舅舅,他一路皱着眉头走过来,到我跟前才好不容易笑了一笑。我急着跟他去见祖母,等见着了,才觉得真不该急着来,酸了很久的鼻子,到底是熏下了眼泪。我搂着她说了一会儿话,她始终有气无力的,比我出差之前还要不好,也是一点都不像个外孙马上就要结婚的外祖母。
 
那栋屋子里只有小姑一个人住,小姑家的小表哥要等婚礼时回来。我说我也要住下,她也没有反对,领我去小表哥的房间。那里也是堆得乱七八糟的,所有未来二表嫂不要的东西都在那里,或是在我祖母的房里。我还没见过他们家的新房,但已经知道那里肯定每样东西都是崭新的,带着废弃后的爽快与按揭后的憋屈,每一样东西都是崭新的。但我不知道那对新人是否知道,被他们丢掉的东西在另一个地方仍要生存——不管是他们的父母搬出去的小单间,还是接了大红喜帖就一直病恹恹的外祖母。
 
我再次肯定:“我要住下来。”还指着行李箱给她看,像是要证明自己什么:“喏,你看呀,我把换洗衣服都带来了。”小姑一面“嗯嗯”,一面飞快地动手拾掇,一心要在一片废墟里给我拾出一点立锥之地来。我放下行李箱,也跟着一起理一理。
 
即便下午半睡半醒了几个小时,夜里我还是睡得很熟,毕竟已是小半个月没安心躺在一个叫作“家”的空间里了。到早上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,天乌擦擦的,我小跑着去卫生间,冻得大腿上起来一大片鸡皮疙瘩,祖母的咳嗽声与我上厕所的声音同时进行。这让我觉得自己没理由再爬回去睡个回笼觉。
 
后来的两天,我每天的生活重复着帮忙煎药,帮忙喂药,写项目稿,上班,交项目稿,回家做饭,重写项目稿……一堆不知从哪里多出来的事情。父亲跟小姑都说:“你忙去,你忙去,这儿有我。”我就说:“我今儿的忙完了,要重写也是明儿的事情。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
 
就这样过了两天,母亲终于打我工作用的手机,厉声骂我:“你不是这礼拜要考试吗?你到底考不考了啊?”我才想起还有那些事。我原准备在那个星期天一天考两场试的。不过那些事已经不重要了。我还在想:考那个有意义嘛?有意义嘛?我交报名费的时候到底在想啥?
 
父亲却说:“还是应该去考的,你还是复习复习吧,抱抱佛脚也是好的。让你妈给你把书送过来吧,或是你住回去。都可以的。”
 
祖母已是不再适合车马劳顿的人了,所以他不说他跟祖母一起同我回去。我也不肯回,后来还是小姑去取了书来,母亲给她的两本都是参考集,没有考纲,没有教本,一堆的习题我怎么也看不进去,便想着:裸考就裸考吧。所以那天我就去裸考了。上午一场,下午一场,中午什么都不想吃,到临夜时分出考场的时候还是毫无胃口。翻出手机一看,除了同事敲了我两个电话外,还有父亲的一个短信:“考完就快点回来吧。奶奶走了。”我仿佛能看见这几天他一直皱着眉头的脸。
 
我也皱着眉头回复他:“回哪个?”
 
这是个很要紧的问题,直接决定了我该坐哪辆公交车。我站在人行道上左顾右盼,父亲若说回自己家,我就要往左走,去对面那个车站;若还是回小姑那,就不用过马路了,直接右转就有站。
 
我傻站了好几分钟,就光想:向左走?向右走?

(三)

父亲还是叫了救护车——没有别的车子会肯载一个死人,闹剧一般转了一圈又送回家里。我没跟着去医院,一直在小姑家里理东西,我之前从不知道自己这样热爱理东西。父亲来电话说:“灵堂弄好了,赶紧回来磕头。”
 
我说:“哦哦。好好。我先去打个申请,看我能歇几天假,问问我的年假有几天。”
 
学校回复我说:“你暂时还是没有资格歇年假的。”我说好,那我就来上班,出殡那天请让我歇丧假吧。对方也很客气地说好,还嘱咐我节哀顺变。我一个劲地感谢他:“谢谢你!我一定的!麻烦你了啊!”
 
来奔丧的人格外唏嘘不已,都要拉着二姑的手说:“就差这十来天哪!看不到外孙娶媳妇了,她一定死不瞑目呀!”二姑哭着回:“怎么不是?我不孝啊,她走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。我怎么能这样不孝的啊?”一群人便又哭成一团,哭得死去活来的,一边哭,一边还有人在背后嘀咕:“你看吧,多跑一趟啊!我常州过来少说说,高铁车费也要的呀!一个月里先丧事后喜事,算个什么事呀?”似乎是她的丈夫在劝她:“总要的呀!这总要的呀!请柬都发来的了,你总要来的呀!呀!你能不来?你好不来?你要不来那我一个人来算什么事呀?”
 
周围吵得昏天暗地,我痛恨家里被闹得这样吵,尤其最吵的那个人还是我的母亲。她比谁都更有表现欲,聊天、吹牛、哭诉、打麻将,一样一样都要超越别人,定要赶在别人前头。尽职尽责地执行这一家主母该做的每一样事,与沉默的父亲相比,谁都在说她的好——当然他们会在背后跟我的姑姑们一起说她的不好。
 
我倒是不在乎旁人说我母亲好还是不好,反正这几天母亲待我是极好的,不会跟我烦,不会同我吵架,也不会来问我上周日的考试考得怎样。她还安慰我说:“要是累的话就不要帮忙看店了,我给店里的姑娘发加班钱。你多睡睡,多休息啊。”
 
听从她的话,我每天就只要重复上班、吃饭、磕头、睡觉。
 
当然这中间还有其他的重复与循环。比如上班的时候,我得应付每一个注意到我袖管上黑套子的有心人。我要异常知趣地向他们哭泣,表达我的伤心、悲痛,然后好满足他们宽慰我的欲望。我是那样地体贴他们的心情。
 
这几天也不如前几天睡得那样踏实,夜里总像有鬼哭,我虽没听见,但周围的人都在说。我跟他们说,那是马路边地铁施工的人在加夜班,他们也不信,反过来教导我。我便渐渐地也就相信了,相信是我的祖母在我的身边哭泣。只是她这一哭,留宿的人却反倒心定下来,闲聊到老晚都不肯睡觉,还总讲一些祖母或是祖父年轻时候的事:荒唐事、革命事、钱粮事、风流韵事……
 
我给他们讲得极烦躁,蒙着被头拼命诅咒每一个说闲话的人。可惜我的诅咒很无效,在他们请来的道士咿咿呀呀的吟诵面前,我溃败得简直要一蹶不振了。
 
出殡那天,二表哥总算带着未来的二表嫂来了。那准新娘肃着脸,满身的不乐意。可怜她本就生得不算好看,又本是准备在婚礼上以最美丽的形象首次登场的,祖母这一去,打乱了她全盘的计划,应该是很令她愤恨。她弯了两个腰,不曾跪下叩头,还按照礼数给了白份子。母亲忙接过了,可她的脸色还是那样不好,我料她定是在腹内暗悔不迭:老人家一走,便把婚礼上该给她的红包也带走了——竟还要她倒贴出一只白包出来。
 
我很想过去安慰她:你别担心,那红封子在我爸手里呢,婚礼上一定加在一起都给你。
 
可怜她听不着我肚里的话,她正回过头去跟母亲说:“不不不,我不跟你们去火葬场的。五七那天我也不来了,单位里实在是走不开。实在是抱歉了。”母亲也是一点都不介意:“不在乎这点的,我们不在乎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将手里的钱攥得更紧。
 
我眼睁睁地看着灵柩被抬出去,然后我抱着祖母的遗照也跟了出去,我唯一的堂兄走在我之前,他得抱着牌位。我回过头去,那未来的二表嫂正挽着二表哥说话,切切磋磋的,我在心里头跟他们道别:“再见啊。要等婚礼上再见了吧。”
 
我跟在堂兄身后上了灵车,母亲招呼着背后的一大群人,将嗓门拔得老高:“坐后面那辆吧,那辆空一些的,这车上挤。”那口气活像一个公交司机。但是后一辆车似乎给男人们包下了,充满着肃穆与无言的诡异气氛,那些爱说话的三姑六婆们便不理她的劝阻,硬要跟她挤在一辆车上。她假意推脱了两句,却还是很乐意地拉她们上来坐在一起,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。
 
我是乐于见到她笑的,她笑,至少代表她心情甚好,而她心情好,便不会来找我的麻烦,那我的心情就也能好起来了。我将照片竖起来,搁在大腿上,转头看右手边坐着的堂兄,他长得比我更为白净秀气,更像祖母。这一点让我万分嫉妒。
 
后座传来母亲刺耳的抱怨声,她不知在跟哪个女人说:“你知道的,她不要呀!你不晓得她脾气有多犟,我劝都劝不好的……对对,我给她介绍的呀……我把人家男孩子都叫到家里来的,老好看一人,她看都不看,话都不肯跟人讲呀……你说老太婆能去得不怨伐?外甥结婚没赶上,嫡嫡亲的孙女又是这个样子……”
 
我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战,浑身抖个不停,抖到堂兄回过身来探我的额头。
 
我心想:也许,这迟来的寒流对我的冲击确实是太大了。

(注)

所谓自传体,指的自然是,情节是真的,情绪却未必是真的。
真实生活里,我还挺喜欢表嫂的——至少在旁人眼里我俩很要好,我还给指派了当她伴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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